□ 周瑄璞
曾于清明假期，和家人游覽秦嶺之南的蜀河古鎮。半天時間，走馬觀花，深為驚艷，小鎮規模不亞于旬陽老縣城，建筑格局、繁華程度大有超出其右之感，并且因依山勢而建，絕壁上開路，材質多為石頭，功能齊全，曲折靈秀，更顯出其雄偉、堅固與神秘。站在楊泗廟旁邊的民宿客棧門口，看著門前矮墻上蔥蔥郁郁的幾盆小花，在太陽下閃著清純靈光，聽著身后側身才能通過的游客的聲聲贊嘆，不由感嘆前人艱苦卓絕的生存能力和建設美好家園的雄心。
我想，要是有人能以這個古鎮寫出一部長篇小說，一定是厚重精彩的大部頭。那曲折回環的街巷，那鱗次櫛比的屋舍門院，那腳下日夜流淌的蜀河漢江，該有多少動人的故事發生啊。從古至今，人們依水而居，由水而商，因水而興，這蜀河匯入漢江的關口，更是有說不完、道不盡的故事和傳奇。
像是一種神秘的暗示，或者說不清道不明的緣分，在我生發出這番感慨不久，便有一部沉甸甸的書稿，來到我的面前，便是楊才琎、馬伯友合著的長篇小說《蜀河口》。讓我更加細致真切地認識了這個風云聚會的古鎮，了解她的前世今生。十余天閱讀之中，眼前晃動的是兩個月前曾經見到的小鎮風貌，于是書中的人物，在我去過的街道上行走，往昔的船帆，在我親見的江河交匯口出發與歸來，那些過往年代的跌宕故事，歷史烽煙，在已然成為旅游景點的安詳小鎮里上演，如觀看一部歷史大劇。
小說講述民國時期，天下紛亂、時局動蕩下的小鎮故事。興旺發達的商業與航運，船幫商會的發展與爭斗，早期共產黨的地下活動，多條線索交相上映。邊遠古鎮，生意往來，船只穿梭，連接的是歷史，打通的是人心。這是一部比較成熟、完備的長篇小說，近年來陜西文壇書寫歷史題材不可多得的完成度較高的作品。厚重，悠長，真切。語言流暢優美，富有地方特色，綿密的細節、生動的情節編織串聯起紛繁復雜的利益交錯，最終歸順于天長日久的生活和人生。主題明確，思路清晰，人物性格鮮明，風土人情富有魅力，景物描寫精彩動人。二位作者苦心孤詣，精心打磨，懷抱赤子之心，咀嚼悠遠鄉愁，挖掘蜀河鎮歷史上的諸多重大事件，與當時的現實生活、小鎮生態、民生百態相結合，描畫一幅民國時期的亂世烽煙，講述一段不該塵封的歷史往事。是游子獻給故鄉的一部大書，是蜀河口無盡鄉愁的一部史詩。
獨具個性的語言特色
能夠承擔起一部長篇小說書寫任務的重要前提，是語言的流暢優美，準確生動，從而達到個性審美。
本書語言吸收中國古典文學特點，能夠看出，作者熟讀《紅樓夢》《水滸傳》《三言兩拍》等傳統作品，深得其精髓。對人物、景物、風物有著非凡的耐心，仔細描畫，精準呈現，一草一木，一樹一景，一人一物，一粥一飯，扎實綿密，娓娓道來，確立它們在文本中的地位。一座用語言搭建的古鎮王國，一幅翔實生動的陜南風情畫卷，向我們徐徐展現。
白描精確周詳端雅，是本書的講述基調。對人情世故的體察，對日常生活的敬意，使作者耐心對待人物與事件，力爭使每件事有起因有經過有結果有著落，使人之為人、事之成事立得住信得過，“楊牡丹的確是女中豪杰。她雖病倒在床，有這父子倆噓寒問暖。管他是虛情假意，還是真情實意，總歸伺候過了幾年舒坦光景，伴她打發了一生最后寂寞的一程，心里還是熱乎乎走的，也不枉這一份家當了。”沒有高臺教化，也無道德預設，在這件看似是謀奪主人家產的事件中，對主仆關系和正常人情世態予以理解和闡述。哪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后，胡來喜被熊亭義奪了家產，害了人命，“若大禹有靈，不知能否憐其哀苦，即使不能使之死而復生，也叫他再世為人，當投胎于盛世”，“可憐胡來喜，費盡心力得來的這份家業，不過是夢里曇花，到頭來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雖說不曾坑害人，但畢竟起心不善”。恰似傳統評書與章回小說的總結點評，客觀公正，情理皆在。
生動傳神詼諧幽默，是本書的又一語言特色。劉家少爺浪蕩子，富貴窩里生長，不學無術，不思進取，家敗之后，不知恥，更不勇，仍像從前一樣，吃喝享樂，無心經營，家中生意節節退敗，在牙紀的攛掇下，欲賣門面房另行投資翻身，“說得劉明禮心里頭熱火騰騰，好似那都是廟上菩薩老爺親口許諾他的一樣，稱不了自己幾斤幾兩，一心只想咸魚翻身。”寥寥數語，將一個天真無能的富家少爺形象勾勒得活靈活現。門面房的錢敗光后，“不知聽哪個胡攛掇，說是租地種可以賺錢。你看那蜀河口周邊的地主，哪個不是陳倉滿囤、家財萬貫的，可不都是從地里刨出來的”，“劉明禮一聽大喜，這可不就是個生財的買賣！聽人說種莊稼，種一胡斗可以收兩胡斗，這可是翻倍的利！做生意能本八利二就是頂天的好買賣了，跟種莊稼怎能比去？越想越喜出望外，只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聰明人，發現了這百世難遇的商機。”夸張幽默的語言，頗有含淚的笑，將一個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只知一味幻想不知生活艱辛的可悲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見識到無盡辛酸，不由得對筆下人物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精彩傳奇的故事情節
小小蜀河口，連接著四面八方，各色人等次第亮相，各種勢力粉墨登場，軍閥混戰，各自為營，社會動蕩不安。地方武裝、土匪潑皮、五花八門的門會道組織橫行鄉里、趁火打劫；各級官吏貪得無厭，內外勾結，狼狽為奸；多種勢力此消彼長，你死我活；各部力量為了自己的利益打打殺殺。這一切都苦了一方百姓，民生搖搖欲墜，小鎮風雨飄搖，被動供養這種群雄逐鹿局面的，是底層人民的苦苦掙扎，無望勞作，江面行船，提心吊膽，隨時有貨物遭搶，血本無歸，甚至丟失性命的慘劇發生，普通民眾苦不堪言。
早期地下黨的出現，給這里帶來希望和曙光，陳三兒、小董郎中等人的神秘出入，縝密安排，是正義與邪惡的較量，一系列事件的斗爭與反轉，充分表明共產黨為天下人民謀幸福的堅定初心，“我們干的都是救國救民的好事，只要將來成功，世道就再也不會亂成這樣了”。故事進展環環相扣，懸念叢生，情節發展驚心動魄，引人入勝。陳三兒行蹤不定，神出鬼沒，常有看似意外、實則合理的勝算與成功。他有著出眾的領導才能，在蜀河口打下深厚堅實的群眾基礎，善于做群眾工作，逐步贏得民心，這也是鄂北游擊隊最終取得階段性勝利的主要原因，昭示著共產黨心懷天下，從而得到人民群眾依靠擁護黨的路線方針政策初現端倪，他自己的命運也隨著故事的跌宕起伏，時常牽動人心。
陳三兒一次次遇險遭難，命懸一線，又一回回脫離險境，起死回生，看似頗為傳奇，實則背后有黨組織的精心布局，來源可靠的情報獲取，無數同志的相互合作愛心接力，每項工作環環相扣，具有嚴密的組織紀律，處變不驚，隨機應變，才能取得一次次勝利，使主人公虎口脫險。尤其小說快要結束之時，已經投誠的匪首孫長林，與地下黨合作，活捉熊亭義的部下王副隊長，又有意放走，讓他將“機密消息”帶給熊亭義，讓熊在將陳三兒押回蜀河口處決時“有備而來”，不想卻中了又一個圈套，其情節一環套一環，計中計，連環計，計計皆妙，步步為贏，撲朔迷離，驚心動魄，但讀者心中早有一個“我黨英明”的堅持強后盾在托底，相信這場戰斗定能獲勝。果然看到熊賊中計，連環失策，最終在蜀河口結束了其罪惡累累的身家性命，讀者再次會心一笑。
生動鮮活的人物形象
長篇小說主要書寫人物命運，通過塑造各種各樣的人物形象，突出命運感，從而構建起一個平凡或不平凡的世界。一部好的長篇小說，就是一個遼闊而豐富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奔走、活躍著各色人等，由著性格、命運的牽引，真實地演繹著自己的人生走向。《蜀河口》中近百位人物，五行八作，各具特色，上至達官富賈，下至貧民乞兒，無不性格鮮明，栩栩如生，各有一幅屬于自己的特有面貌，日常言行，所思所盼。原住民，外來者，暴發戶，破落戶，地下黨，癡情女，小業主，無產者，幫主，商人，信徒，苦力，土匪，無賴，學生，鄉民，神婆，他們猶如蜜蜂和蟻類，緊緊依附于蜀河口這塊肥膏，實現自己的人生理想，殷實者夢想做大做強，鉤心斗角，機關算盡，以期壯大家業；普通人日出日落，艱苦掙扎，出生入死，換得一點賴以生存的口糧嚼裹；革命者神出鬼沒，出生入死，為了堅定信念而戰斗。他們行走在土地與水上，來往穿梭，演繹出各樣故事，展示著各自鮮明的人物形象。
公平仗義、深得人心的航會幫主陳六爺；肩負重任、機警深情的地下黨員陳三兒；風情萬種、剛烈不屈的傳奇女子包玲兒；機關算盡，反誤了自家性命的陶老爺；惡貫滿盈、死有余辜的土匪頭子熊亭義；來去神秘、重任在肩的小董郎中；可憐可恨、可笑可悲、不足為惜的游蕩子劉明禮……他們生于斯，長于斯，苦樂年華寄念于斯，出入蜀河口，游走漢江上，或帶領大家求生存討生活，或追求光明事業，被欲望牽著鼻子走，不惜出賣靈魂，醉生夢死。熙來攘往，皆有緣由，愛恨情仇，互為因果，構成了一幅古鎮生態畫卷，營造出蜀河口的清明上河圖。就連那些著墨不多的次要人物、小人物，光彩乍現，也給人帶來不一般的感受。劉老爺命運不濟，家敗人亡，他的小老婆，卻在男人出走，失去家園后，帶著家中幾個幼子，來到鄉下種田，日夜勞作，求溫飽，求生存，辛勤養育下一代，由一個以色事人的小妾，變為一位擔當家庭重任的劉大娘，讓人感佩，肅然起敬，其身上閃現出的女性光輝，不經意間，照亮了讀者的心。
深長悠遠的無盡鄉愁
蜀河口是一個縮小版的“漢口”，同樣的兩水三灘，同樣的商貿往來，這里的船只不斷出發去往漢口，滿載貨物自漢口歸來，漢口代表著外面的世界，昭示著更先進更廣大的明天。但在作者眼中，更溫暖迷人的，還是小小的蜀河口。
作者反復描述漢江風光，春夏秋冬，日出日落，白天與暗夜，漢江水萬千姿態，美麗動人。只有對家鄉懷有無盡的熱愛，對生活有著熱切的眷戀，才能寫出如此優美的風光和變幻莫測的江河。她是養育人的母親河，也是吞噬人的魔窟和索命灘，她給沿岸人民帶來財富與希望，又有險灘急流，匪患出入，讓人血本無歸，命喪水底。“一到霜降，柿子就紅了，柿子一紅，黃櫨葉也紅了，黃櫨葉一紅，櫟樹便黃了。于是這山里這兒一塊青的，那兒一塊紅的，左一塊兒綠的，右一塊兒黃的。就跟西洋畫里畫的一個樣兒”。 “繞過太陽包，先放了一掛響鞭，遠處迎面懸崖上的楊四廟已然在望。老鎮氤氳在夕陽余暉中，青瓦灰墻，飛檐翹角，一坡的鱗次櫛比。陽光像光滑的綢布，絲絲縷縷，五彩斑斕，耀得蜀河古鎮仿佛空懸的蜃景一般”。“遠望蜀河口，石板頂，瓦房頂，石墻、磚墻、土坯墻，層層疊疊，鱗次櫛比鋪滿了半面山坡。”極有畫面感，又似田園詩，在作者筆下，蜀河口如夢似幻。是游子心中魂牽夢縈之地，也是無盡的鄉愁與牽掛。非熱愛家鄉者不能寫出如此濕淋淋感動人的句子。“潘狗子把倉邊放著的棕樹葉撕了一綹細條穿過魚鰓，挽了個扣遞給來喜。來喜很是歡喜，提上魚沿著溝谷逶迤而去”。濃郁的生活氣息隨手拈來，書中時常出現這樣的閑筆，是緊張故事情節的舒緩與放松，也是作品中無處不在的家園意識、地方特色，平凡中孕育無盡美感的水鄉日常。
在正常故事演進之中，作者總是要見縫插針地介紹古鎮風貌，無處不在地“兜售”家鄉特產，形成了主桿與分支、主體與背景的有機結合，使作品更加厚重而綿密，體出長篇小說應有的龐雜與雄渾，努力還原出生機勃勃的生活氣息。作家莫言曾說，“長度，密度和難度，是長篇小說的標志，也是這偉大文體的尊嚴”。《蜀河口》的長度有了，洋洋七十余萬字，其密度與難度，便是對日常生活致敬般的描述能力，對現實世界細致入微的體察能力，“東西兩條溝的莊戶都來交租子，黃豆、苞谷、蕎麥、綠豆、核桃，種啥交啥，紅苕粉、干粉條都行，沒有糧的拿挖的山貨抵租也可”。“楊家廚房整日開著流水席，凡來交租子的，都是一碗酸菜燒肥肉，一碗辣子炒雞子，金黃的苞米干飯管飽。”這樣熨帖人心的書寫，是作者帶領讀者夢回古鎮，在記憶中品嘗了一次家鄉美食。“糧食歸了倉，把抵債來的核桃、桐油、藥材、粽殼、構皮等一擔擔挑到沙溝口，滿滿裝了十來劃子船，運到蜀河口。黃姜、柴胡、大黃等中草藥類送到項記藥行，余糧賣給源茂林糧店，旱煙葉賣給瑞生馥張東家加工成水煙絲，桐油賣給日升恒商行，成材的杉木、松木歸楊泗廟航會”。作者對故鄉風物熟悉而熱愛，懷著欣喜與樸素之心，如數家珍般細細道來，我們又仿佛觀看一個介紹蜀河鎮風土人情的風光片、紀錄片、宣傳片。
作者說，“明知將來不會定居蜀河口，但還是想為家鄉做點事情，使蜀河口輝煌歷史和英雄人物得以流芳”。于是經過多年的搜集、論證、書寫、修訂，為我們捧出這部沉甸甸的作品，這既是二位故鄉游子的多年夙愿，也是一種堅定執著的精神寄托，更是陜西文學的一個重要收獲。
（原載2023年第7期《延河》雜志上半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