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建樂
秦嶺是最早叫醒了春天的山脈。剛到四月間,蒼翠的綠已經覆蓋了漫山遍野,似滾滾波浪厚實而凝重。野梧桐紫色的花點綴山間,樹葉在風中發出嘩嘩的聲響,驚擾了藏在花間的蜜蜂,隨蝴蝶的輕舞一快一慢,動靜之間陽光傾瀉而下,像水墨潑滿畫紙令人不忍移目。但在楊霄眼里,這樣的美景卻無暇顧及,抑或是已經見慣不怪。畢竟,在這里已經生活了3年的他,還要趕著去蜂場,開始又一天忙碌的“住”村生活。
楊霄是西安人,舉手投足間盡是關中漢子的味道。與其他因工作或生計原因從關中而來老鄉不同,楊霄短短幾年已經能用一口基本熟練的寧陜話與當地人交流——雖然個別用詞上還帶著關中話的直白和硬氣,但這也正好凸顯了他性格的豪邁與直爽。村里的百姓都很喜歡跟楊霄打交道,有的人喊他楊行,有的人喊他老楊,這也表示了當地人對于楊霄的認可和接納。
寧陜縣隸屬陜西省安康市,地處秦嶺南麓腹地,全境都在秦嶺保護區范圍內,森林覆蓋率達到92.8%。中國氣象局公共氣象服務中心聯合中國氣象服務協會等組織的公布的《2021中國天然氧吧綠皮書》顯示,寧陜縣在中國天然氧吧生態資源排行榜中,位于氧吧地均釋氧量排行榜前20位,平均濃度為4026個/立方厘米。從官方公開資料來看,這里是國家“南水北調”和陜西省“引漢濟渭”工程的重要水源涵養地。當地人一直引以為豪的一句話就是:“一江清水送北京!”
到農村一線駐村之后,楊霄每回到西安老家,對親朋好友就會說到,再過一段時間,你們吃的水就是從我寧陜送過來的!
而楊霄如今已經扎下深根、“住”著不愿離開的地方,就處于寧陜縣南部的龍王鎮,一個名曰“棋盤”的秦嶺小村。這是一個有著子午文化烙印的村落,橫亙古今、通衢川陜的子午古道就從這里經過,棧道的基礎至今仍清晰在目,一個個棧孔就如歷史的眼睛,見證著社會的變遷和人類的發展。“棋盤”的村名就因子午古道而來。
相傳楊門女將中的楊八姐曾領兵經子午古道,將士舟車勞頓見此處平緩,遂停軍休憩,好棋之人棋癮發作但又沒找到棋譜,便尋一四尺見長的奇石刃刻而成,楚河漢界殺了個昏天暗地。旋而隊伍要繼續行走之時,就把石棋盤留在原地,“棋盤”的村名就源于此。有村上老者,對“棋盤”模樣的描述繪聲繪色,如在眼前。只可惜20世紀70年代時遭到破壞,再未尋到實物。但棋盤村北上有“柳家堡子”“校場壩”“梳妝臺”等子午遺痕,南下有“鐵爐壩”“營盤梁”“馬坊溝”“古石橋”等歷史印證,開國少將何振亞就是從距棋盤不到10里的中華村綠煙溝里走出,在秦嶺山區創建了陜南抗日第一軍,龍王鎮人民政府對面的軍部舊址至今仍保存完好。這些都足以證明“棋盤”之名不是空穴來風。
來到棋盤村的第一天,是2019年4月1日。楊霄說起了當天前前后后的事情。當時,按照陜西省國資委關于組建“助力脫貧攻堅‘合力團’”部署安排,北京銀行西安分行作為93家國企之一,幫扶龍王鎮唯一的深度貧困村棋盤村。接到任務后,北京銀行西安分行黨委立即開始了駐村干部遴選,與很多鐘情于扶貧事業的仁人志士一樣,時任西安分行含光路支行副行長的楊霄態度非常堅決,主動請纓到一線駐村,得到了銀行黨委的支持。
與親朋好友道別后,工作隊一行整裝出發,穿越西漢高速51個隧道,從寧陜收費站下高速行駛18公里到達縣城,轉入鄉道再行60多公里盤山路到達龍王鎮棋盤村,總共用時5個多小時。同為土生土長的關中人,我曾問過楊霄,
第一次到棋盤來的時候,在山路上繞來繞去是什么感覺?
或許是因為這個問題本身就帶有一定的傾向性,抑或是因為我自己初到寧陜的體驗不甚完美,楊霄的回答讓我有些失落。他說,窗外的秦嶺美景就沒讓我顧得上去想別的。現在想來,他這句話至少包含了兩層意思:第一,對于到秦嶺深山的農村來駐村幫扶,他的態度是積極的、主動的;第二,對于幫扶棋盤村擺脫貧困,他的信心是飽滿的、熱情的。無須追問,我能感覺得到他的血液里,流淌著對農村的熱愛、對土地的忠誠。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大概也不過如此。
初到棋盤,滿目生疏。略帶江南口音的寧陜特色方言,對于純粹的關中人來說,還是對語言適應能力和人際交往水平提出了嚴峻考驗。用旁人的話說,你們西安人到寧陜,先要過“三關”。這語音交流才是第一關。
楊霄的“犟脾氣”被激發出來了,“我還不信,不敢說走過南闖過北,最起碼我敢來就不怕說不了寧陜話!”楊霄當天下午就和村干部一起開始入戶,用了三天時間,把棋盤村每家每戶都走了個遍。山區的農村與平原地帶不一樣,居住分散,戰線很長,有的住在山底下的農戶,看著不遠,喊一下都能聽到應聲,走到門口卻得一半個小時。
幾天走下來,楊霄的語言天賦得到了充分開發,他自己都驚嘆對于這方土地的適應能力,“希望我還能保持一口正宗的關中話,”第二批繼續留駐后,楊霄說,“估計這有些難度。但是能和鄉親們愉快地交流,自我感覺很不錯!”
打通了“第一關”,還有飲食關和睡覺關。從地理方位來說,秦嶺之南和北邊雖然只隔了個秦嶺梁,但是飲食習慣天壤之別,關中人日常是面食素菜,陜南人偏重魚米肉食,吃面也大多是掛面。農村人一天吃兩頓飯,趕早吃一大碗米飯,就到田里干活,到下午三四點才能從山里回家,早上吃不飽下午就做不動活路。天天吃米飯的生活,對于關中“土著”人來講,那是很難接受的。
俗話道,不怕不識人,就怕人比人。楊霄對于在這兒的飲食、生活習慣的實際接受能力,讓我自慚形穢。究其原因,我寧愿相信,這是他與生俱來的對于外界生活的適應能力。但有一次我重溫了心理學家巴甫洛夫的心理暗示理論,讓我不得不承認,楊霄對于飲食、生活的迅速適應,是因為他首先從心理上接受了這個地方、愛上了這個地方,思想支配了行動。
心之所系,即是吾鄉。因為有心,所以無怨無悔;因為有愛,所以賓至如歸。
當他大口吃著蓮菜燉豬蹄的時候,我覺得那種投入是生理本能的反映。有一次我向他取經,是如何把米飯、燉菜吃的像搟面、饅頭一樣香,他盯著我的眼睛說:“吃不飽肚子咋去爬山嘛,你不可能半路上餓了再回去吃個饃,那你一天才能走幾戶?”
關于吃飯和勞動、付出和回報的考量,從楊霄對蜜蜂的態度里可窺一二。一個蜜蜂群體只有一個“母王”,其他的都是工蜂和少量擔負抵御“外來侵略”任務的“衛兵”。這些工蜂從生到死,主要的任務就是不停地采蜜,不講求回報,不空手而歸。楊霄經常沉浸在蜜蜂的勞作現場,給這些勞動精靈收拾巢房、整頓隊伍、保障生產。一個蜂群既不能太密,也不能太少,在自然狀態下,中蜂的生存能力有限,必須通過人工干預,盡量減少野蜂侵襲,合理安排巢脾密度,才能保證正常的生產生活秩序。秋冬野花凋落、氣溫下降之后,還要人工喂食,進行保溫防凍處理。大多數人只嘗到了蜂蜜的甜,但是很少有人見到養蜂人的辛苦。
楊霄說:“不管是做人還是工作,只要能達到蜜蜂的一半,那就沒有做不成的事,沒有做不好的事!”但是我時常擔心楊霄,因為他有點禿頂,我總是覺得頂著大太陽在蜂場照看蜜蜂,會把頭皮曬黑,影響直觀上對于年齡的判斷。比如為了保持每一個蜂群的數量保持穩定,防止蜂群密度過大、余糧不夠造成的逃逸、打架,又比如為了防止野蜂攻擊中蜂造成蜂群混亂,在采蜜期每天都要整理蜂箱、查驗蜂群、驅趕野蜂。不光是頭上的汗大顆大顆地往下滾,被蜂子蜇傷更是家常便飯,但他樂此不疲。
北京銀行西安分行幫扶棋盤以后,經過與縣、鎮、村三級反復溝通、磋商,確定了依托當地資源優勢、以打造生態產業為主的幫扶思路。在多方考察論證的基礎上,最終選擇了以中蜂養殖為突破口,采取“企業+合作社+農戶”的模式,引進先進技術資源,幫助村上全力發展中蜂養殖,收益按比例給村集體經濟組織兌付提成,村集體按政策提留后剩余部分分給貧困戶,一方面壯大了村集體經濟,另一方面讓貧困群眾有了分紅收入。最重要的是,標準化、示范化的中蜂養殖,改變了傳統養蜂模式,產量和質量都得到根本保證和大幅提升。其他蜂農也主動到蜂場學習技術,蜂場的技術人員無償傳授、現場教學,帶動了全村養蜂產業的蓬勃發展。
作為中蜂扶貧項目的直接負責人,楊霄和工作隊員深知責任重大,也深感使命光榮。從品種的選擇、蜂箱的定制,到蜂場的布局、間隔的距離,再到蜜源的補充、病蟲害的防治,一直到取蜜的把控、質量的管理,乃至最后的灌裝、成品的包裝,楊霄和隊員們從頭到尾全程參與,硬生生是把搞金融的專家練成了養中蜂的行家。從產業到產品,從產品到商品,從商品到貨幣,是一個艱難的過程,但也是從勞動到收獲、從辛苦到喜悅的過程。在楊霄和工作隊一班人堅持不懈的努力下,“棋盤土蜂蜜”的牌子終于叫響,憑著過硬的品質和優質的口感,昔日只能自給自足的蜂蜜,也邁著穩健的步子走向市場,并占據了一席之地。乘著消費扶貧的東風和單位資源的優勢,“棋盤土蜂蜜”不僅賣到了北京、上海等城市,還一度遠銷海外,受到國外旅居華人的青睞。
如今在寧陜,只要提起“瘦驢溝”,幾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大家都知道棋盤人在這條溝里把中蜂養出了名堂,不由得豎起了大拇指。但是“瘦驢溝”這個名字的由來,還真的不是很光榮。村里的人說,舊社會有個財主,用一條瘦驢在一戶窮人手里買下了這條溝,所以這個地方叫“瘦驢溝”。新時代的棋盤人對這個名字很不滿意,他們決定改溝名為“壽祿溝”,一群又一群的蜜蜂,一桶又一桶的蜂蜜,必將給勤勞的鄉親帶來更多收入,讓大家伙有“壽”又有“祿”。2019年棋盤村農民人均純收入達到11518元;截止2020年底,全村111戶建檔立卡貧困戶全部脫貧摘帽,棋盤村先后接受了“史上最嚴”的脫貧攻堅成效考核和第三方評估。2021年6月4日,在陜西省脫貧攻堅總結表彰大會上,楊霄被省委、省政府授予“脫貧攻堅先進個人”稱號。
楊霄的辦公桌上有一個賬本,詳細記錄著每一批、每一年度中蜂項目的收支情況,與村集體和合作社的賬簿形成相互監督關系。收支統計情況顯示,棋盤村自養蜂以來,2019年投入總計132萬元、當年產蜜10500斤,毛收入133萬元;2020年產蜜12000斤,實現收入153萬元;2021年產蜜9000斤,實現收入115萬元。中蜂項目實施以來直接帶貧增收54戶,戶均年增收6000余元。
簡單的數字背后,是沉甸甸的勞動成果。為了把中蜂產業長久做下去,做強做大保持優質品牌,在行里的支持下,楊霄和工作隊員們帶著村兩委和村上的公益性崗位人員,在溝里栽植了桃、李、杏等果樹,為野花淡季補充天然蜜源,這樣一來,既能保持百花蜜的口感,又能延長采蜜期,降低養蜂成本。當地人為了感謝這支幫扶隊伍,把這片林子稱為“京行林”,口口相傳的好名聲,在“壽祿溝”里久久回蕩、不絕于耳。
2021年3月,楊霄這一批隊員駐村期滿,按照行里的輪換計劃,應該由另一批隊員開始新的駐村生活和幫扶工作。出人意料的是,楊霄毅然向分行黨委提出,申請繼續駐村,理由就是現在還舍不得離開棋盤村,希望能繼續駐下去,繼續為棋盤的鄉村振興事業做點事情。棋盤村黨支部書記、村委會主任蔡世東說:“那你這不叫‘派駐’,是要‘常住’啊!”
村委會活動室里響起了陣陣掌聲!這掌聲里,飽含著龍王人對北京銀行西安分行駐村工作隊的感謝,飽含著棋盤人對楊霄的肯定。村監委會主任老羅對蔡世東說:“你看楊霄連行李都沒收拾,這壓根就是沒準備走嘛!”
2022年農歷正月,省城西安抗“疫”勝利,歸復長安。與家人短暫相聚后,楊霄又踏上了住村的歸途。那天天氣晴朗,冬日的陽光灑向大地,秦嶺山頂上的積雪正在逐漸消融,湛藍的天空就像洗過一樣干凈。楊霄打開駕駛座車門,看到蔡世東正站在村委會院子里笑呵呵地看著他,不禁習慣性地摸了摸腦袋,大聲說道:“哎呀老蔡,這可是把我在西安憋壞了,終于到家了!”